「温柔筑成一座城，将她困在其中。」
翌日。
初雪消融，清晨的阳光被过滤得极其清透，却吝于施舍一丝暖意。光线穿过窗帘的窄缝，在卧室的地板上，切割出几道明暗相间的破碎光斑。
客厅里，气氛安静得近乎肃穆。
林满静静陪在一旁，指尖却无意识地蜷起，紧紧攥住了柔软的家居服一角，仿佛那里是她唯一的支点。
家庭医生收起听诊器，脸上是公式化的轻松：“顾先生，恢复得非常好，伤口已经完全愈合。”
那句“完全愈合”，像一声清脆的法槌，敲定了某种终结。从此，他再与危险无关，而她，也失去了最后驻足的借口。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连自己都无法名状的复杂情绪，轻声对医生道了谢。
顾沉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目光精准地捕捉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他看见了她瞬间紧绷的下颌，看见了她那短暂到几乎不存在的失神。
之后的一周，两人回归了日常的平和。
只是这一次，平衡的构建者，悄然换成了顾沉。
他理所当然地在她生活里“闲”了下来。
起初，林满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直到她发现，她的世界，正在被他的气息，无声无息地全面占领。
每天清晨，司机的车会准时等在老宅门口，载着他们一同驶向那座矗立于城市心脏的摩天大楼。
电梯从负一层平稳上升，一个走向顶层的FL-paris，一个走向楼下的序伦科技。同一栋楼的物理距离，让她一整天，都无形地笼罩在他的存在感之下。
中午十二点，她的手机会准时响起，是他低沉温润的嗓音，不带询问，只有陈述：“下来吃饭。”
并肩排在长长的队伍里，周围是年轻而充满活力的面孔。
序伦科技的员工都看见，自家老板会耐心地替FL-paris的林总排队，会自然地将她不爱吃的菜夹走，眼神里的温柔与专注，从不掩饰。
流言与艳羡，像藤蔓一般，在这栋精英汇聚的大楼里，以惊人的速度向上疯长。
而夜晚，则是这张温柔的网，收得最紧的时刻。
无论她加班到几点，无论还有多少份待签的文件，只要她走出公司大门，总能看见他。他就那样安静地等在她办公室门口，或是倚在车边，任由寒风吹拂着他笔挺的大衣；或是在大堂的沙发上，垂眸翻阅着平板。
周身的气场，让周围的喧嚣都自行退避三舍。
看到她，他便会合上手中的东西，起身，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电脑包，牵起她的手，一同走进沉沉的夜色里。
他从不催促，从不抱怨。只是坚定地等在那里，用一种沉默而强大的姿态告诉她：无论多晚，我们一起回家。
她被剥夺了独自喘息的权利，被剥夺了用深夜加班来麻痹神经的可能。她生命中所有刻意留出的缝隙，都被他用这样温柔到不容抗拒的方式，一一填满。
她像是那只被置于恒温水中的青蛙，在这份完美到近乎令人恐慌的温柔里，连挣扎的本能，都开始麻痹。
周末的午后。
顾沉牵着她的手，在栀园的花园里散步。
冬日的栀子树只剩下墨绿的叶，寻不到半个花苞的踪影。
林满看着这满园的常青，眼神不由得黯然。它们和她一样，看似生机勃勃，实则，早已失去了盛放的理由。
“在看什么？”顾沉温热的掌心包裹住她冰凉的手，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林满摇了摇头，没有作声。
顾沉却牵着她，走到一片新翻整过的空地前，还带着湿润的芬芳。
停下脚步，侧过脸，阳光勾勒出他柔和的下颌线，语气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我问过园丁了，现在这个时节，正好可以移栽新的‘四季栀’。”
林满安静地听着，没有作声。
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像是在安抚一个沉默的孩子，声音里带着一种构建未来的笃定：“这样，到了明年，我们每个季节，都能看到花了。”
顾沉在为他们的未来栽种一个不会凋零的春天，而她，却在心里，为自己的离开，规划着一个没有他的冬天。
直接越过了她所有可能存在的犹豫与退缩，将她规划进了栀园的下一个花期，规划进了属于他的，每一个春夏秋冬。
林满的心，疼得发不出声音，迎着他满是期冀的目光，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浸湿的棉花。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扯出一抹柔和的笑，从唇边挤出一个字：
“……好。”
元旦之前，她必须离开。
这是她对自己，也是对他，最后的仁慈。
时间滑入十二月的尾声，空气愈发凛冽。
年末，顾沉被几个无法推脱的商业酒会缠住了手脚。
傍晚时分，窗外华灯初上。
办公室里，她的手机响起。
“今晚又不能去接你，酒会结束应该会很晚。”顾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穿透电波的疲惫，“我让司机先送你回栀园。”
“不用了。”她握着手机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声音却被她刻意控制成一片平静，“正好，我想跟你说……”
她顿了顿，为语气注入几分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无奈。
“公司年底项目冲刺，这几天可能都要加很晚的班。从栀园来回通勤，时间太长了……我想，这几天就先回公寓住，能多休息一会儿。”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那几秒钟，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然而，顾沉最终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她的平静，成功地构建了一种温驯的假象，像是麻痹了他敏锐的神经。
“也好，公寓近一些，不用那么辛苦，”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温柔，细细叮嘱，“自己回去注意安全，到了给我发消息。别太累了，嗯？”
“知道。”
挂断电话的瞬间，林满向后倚靠在办公椅上，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空。
电话，是如此脆弱的屏障，隔绝了他审视的目光，才让她得以完成这场天衣无缝的表演。
窗外。
城市的霓虹璀璨如星河，却照不进她此刻晦暗不明的眼底。
终于，为自己撬开了牢笼的一丝缝隙。可吸入肺腑的第一口，夹杂着浓重罪恶感的自由空气，是如此的稀薄而冰冷。
林满缓缓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取出那本从他书架上取下的《飞鸟集》。指尖熟稔地翻动，书页精准地停留在中间那一页。
清隽的诗句静静躺着：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诗句旁，夹着那张他与那唯一一朵栀子的照片。
林满的指腹，极轻、极慢地，在那小顾沉的脸上描摹着。那触感仿佛带着烙印般的温度，隔着薄薄的相纸，烫得她指尖微微颤抖。
这便是她与他的“夏花”，绚烂到极致，却也短暂到让她来不及准备迎接必然到来的“秋叶”。
收回手，郑重地将书本合上。
“啪”的一声轻响，将那段最明亮的时光，彻底封存。她站起身，将这本承载了他与她所有的书，放进了电脑包的最深处。
这是她从他生命里，唯一带走的“赃物”。
收拾好一切，林满走出西王大厦。电梯平稳下行，她看着镜面中自己那张平静到毫无血色的脸，心中空茫一片。
今夜，那个熟悉的身影不会再出现，那份沉默的等待，连同那座坚固的牢笼一起，被她亲手撬开了。
驱车回到公寓。
打开门，迎接她的，是意料之中的熟悉，与意料之中的黑暗。
林满在玄关处站了很久。
这间公寓，曾经是他们最温暖的港湾。而此刻，这片久违的空间，却空旷得像一片被遗弃的荒原。
夜色，将整个城市包裹得严严实实。
林满没有开主灯，只留了一盏昏黄的落地灯，在空旷的客厅里投下一圈孤寂的光晕。
她蹲在地上，动作很慢地，一件一件地，收拾着行李。
这里没有栀园那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的亭台楼阁，没有精心修剪却毫无生气的花圃。
不大不小的公寓，像一艘承载着记忆的方舟，漂浮在时间的洪流里，船舱的每一寸，都刻满了属于她和顾沉的八年时光。
她拿起他的黑色t恤，指尖仿佛还触摸得到当年残留的、阳光混合着洗衣液的清爽气息。
那是大学刚毕业，他们搬进来的第一个夏天。
阳光穿过窗户，他穿着这件t恤，为她做第一顿饭，厨房里满是烟火与笑语。
再后来，这艘“方舟”见证了他们的婚姻。
沙发的一角，是他永远放着财经杂志的地方；阳台上的栀子盆栽，是他出差前总会细心浇灌的牵挂。那些平凡到琐碎的日常，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想来，却是再也回不去的温馨。
随即，决裂的寒冬降临。也是在这间公寓里，他们用最伤人的话语，将彼此的心刺得千疮百孔。空气里甜蜜被尽数抽离，只剩下对峙与沉默。
直到重逢，直到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日子。
这里又成了他们唯一的避风港。每一次的相拥，每一次亲吻，都像是偷来的片刻欢愉。
没有商战的尔虞我诈，没有家族的沉重枷锁，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曾经只有纯粹的“他”和“她”。
林满将那件t恤整齐地叠好，放回了衣柜的最深处，没有带走。就如同她此刻正在做的，是将这整整八年的人间烟火，一点一点，从自己的生命里剥离，然后封存。
她站起身，环顾着这间公寓，心中一片澄明。
那过往的八年，像一本被精准地从中间撕开的书，清晰地切割成了两半——
四年合，四年分。
行李的整理暂告一段落，行李箱静静地蛰伏在角落，等待着踏上未知的旅途。
林满走到落地窗前。
无数灯光交织的街道，汇成了一条条璀璨夺目的车流星河，在黑夜的幕布上无声地奔涌。
每一盏闪烁的车灯，都像一颗颗被赋予了短暂生命的流星，拖着光尾，奔赴着各自的目的地。
它们都有方向。
那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