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推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踱了进来,穿着寻常的靛蓝色交领棉袍,腰束布带,脚蹬半旧的皮靴,正是微服而来的赵匡胤。
他面容依旧硬朗,只是眉宇间那份纵横沙场的锋锐沉淀为了更深沉的凝重,眼底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见到惊轲,他脸上露出一个带着欣慰又似有千言万语的笑容:“贤弟!”
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扫过房间,掠过墙角的梅瓶,也扫过站在惊轲身边,眨巴着大眼睛、一脸天真好奇看着他的小福。
“咦?”赵匡胤的眼神在小福脸上停顿了一下,随即那笑意更深了些,带着几分促狭,对惊轲道:“小福也在?”
小福倒是十分大方,“赵大哥新年好”
“哈哈哈,新年好新年好。”
惊轲嘴角也牵起一丝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这一晃,又是一年喽。”赵匡胤笑着摇摇头,似乎想起了那段不一样的时光,眉间的凝重消散了些许。他
的视线掠过墙角那张空空如也的胡床,目光似乎在那梅瓶处也微微停留了一下,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惊轲旁边的苇席上随意地坐了下来。
姿态自然,全无平日里在朝堂之上的威严,更像是邻家大哥串门。
“茶撤了。”他对门外吩咐了一声,声音不大。
祁乐云应声而入,迅速而无声地将桌上的茶壶茶杯撤走。不多时,便重新捧上一个托盘。
里面是一个小巧玲珑的银镶玉酒壶,两只玉杯,几碟精巧的下酒小菜,一碟刚炸得金黄酥脆的鹌鹑卵,一碟酱汁浓郁的酱鹿肉脯,还有一碟切得极薄的晶莹透润的上好生鱼鲙。
“酒是好酒,去年冬日窖藏的高粱烧。菜也是家常之物,尝尝看。”赵匡胤自顾自地提起酒壶,往两个玉杯里注满了清冽如水、酒香却瞬间逸散开来的液体。
惊轲拿起酒杯,并不推辞。窗外东京的喧闹如同一幅模糊的背景画,这间清雅而隔绝的雅室里,只有玉杯相碰发出的清脆微响,和着窗外隐隐的丝竹。
几杯烈酒下喉。赵匡胤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眼神里那沉甸甸的东西又浮现出来。
他放下了酒杯,望着对面坐在地席上的惊轲——这个少年,初识时懵懂闯入开封府,被卷进风波,如今却已隐隐成为暗流中最锋锐的那把剑,名震江北。是时机?是时势?
“贤弟,”赵匡胤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只有亲密挚友和极疲惫时才会流露的叹息,“有时我真羡慕你啊。”
惊轲抬眼看他,并不答话。只听赵匡胤继续说道。“行侠江湖,快意恩仇。剑锋所指,便是心之所向。纵使血染衣袍,也只为一份义气,一个承诺。何等痛快!”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玉杯壁,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摇曳的烛火,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奢华,看到了沉重的宫闱:“可坐上了那个位置……呵。”他发出一声短促而没有任何欢愉的笑,“才知道,痛快二字的代价是什么。”
赵匡胤仰头又灌下一杯烈酒,辛辣的液体烧灼着喉咙线:“收复故土?焉敢不想?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燕云十六州,那是太祖皇帝,是我父亲心头永远的一根倒刺!亦是压在整个大宋脊梁上的一座山!”他的语气激动起来,眼中迸出锋锐的光芒。
但那光芒随即又被沉重的枷锁压下:“可是贤弟……你想过那连绵的运粮队伍要用掉多少民夫的脚板?死掉多少运送的瘦马?要征发多少徭役?国库的铜板又经得起多久这样的消耗?江南的士绅会不会觉得我这皇帝只知征伐不懂抚民?禁军里那些骄桀的将门子弟会不会乘机向我这所谓的‘外戚’皇帝伸手要权?”他一口气道出无数难题,每一个都沉甸甸地压下来。
“前日朝堂之上,几位老臣为明年漕运河工的预算分拨争辩了整整两个时辰!引经据典,唾沫横飞,却无一人能替我算出,北伐一年,会让多少户人家因为加派而卖儿鬻女!这些……”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些微颤抖的涩哑,“都要我……去权衡!去取舍!去背上骂名或是赞颂……”
他拿起酒壶,直接对着壶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顺着下颌滑落,打湿了胸前的衣襟:“有时午夜梦回,听着那宫墙根下巡夜单调的更鼓声,我倒宁愿……宁愿只是在马行街摆弄那辆我爹留给我的旧独轮车,做我的赵大郎!起码……畅快!”
昏暗的烛光下,赵匡胤眼角似有晶莹一闪而逝,很快便淹没在紧锁的眉头和那份无法卸下的重担之中。
惊轲安静地听着。他手中的清冽酒液在玉杯里晃动,并未饮尽。
赵匡胤的每一句倾诉,每一个沉重的停顿,都清晰地烙印在他心中。没有想象中的帝王权柄带来的光鲜,只有千钧之责带来的窒息疲态。
他能理解这份孤独的重量。但他更敏锐地察觉到,在这份推心置腹的背后,是自己如今的身份带来的分量!赵大哥是在诉说帝王之难,也是在试探,在剖白,在寻求他这把“剑”的支撑与……理解。
当赵匡胤说到那句“宁愿只在马行街摆弄旧独轮车”时——
“噗嗤!”
躲在惊轲身后、正用脚尖偷偷玩着席上一个小木片的小福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气音。这小丫头,显然想起了去年她和惊轲第一次在开封城被赵大郎载着满城跑躲避开封府追捕时,那歪歪扭扭吱呀作响、随时可能散架的独轮车滑稽模样。
赵匡胤的目光锐利如鹰,瞬间扫向声音来处!角落那个巨大的青瓷梅瓶阴影纹丝不动。
而惊轲身后的小福却立刻捂住了自己不小心露笑的嘴,睁大了眼睛,小脸上满是“糟了”的表情。
惊轲不着痕迹地抬手,轻轻抚在小福略显紧张的后背上。
惊轲端起酒杯,迎着赵匡胤看过来的复杂目光,沉静地看着这位大宋官家,眼神平静而坦然:
“赵大哥,”他的声音不高,穿透了酒气氤氲带来的那丝沉郁压抑,像一把冰水洗过的剑,清冽而笃定:“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我的‘赵大哥’。”
赵匡胤捏着酒壶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瞬。
惊轲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这樊楼的奢靡雕花,投射向北方那片被风雪笼罩的辽阔故土:“燕云之事,大丈夫立世,当有所为。我既站在这风口浪尖,能为此倾尽全力之处,”他语气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的承诺,却又留有余地,“绝不退缩一分。惊轲唯愿……”
他凝视着赵匡胤的眼眸深处,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大哥在后方,能多予我几分支撑。”
这支撑,既可以是粮秣兵员,可以是朝堂上的无声默许,可以是一道畅通无阻的圣意通道……也可以是风雨袭来时,一道足以遮护他刀锋挥杀不被流矢所伤的无形壁垒!
赵匡胤眼中的阴霾与苦涩在那一息之间凝固了。
他看着眼前这少年。
清朗如月下孤峰的眉宇依旧带着未及弱冠的锐气,但那眼神中的坚定与力量感,却已然超越了无数久经官场风浪的宿老。这份承诺没有浮夸的表忠,没有媚上的言辞,只有如寒潭般的清澈见底,以及寒潭之下奔涌的不屈暗流。
半晌。
赵匡胤的嘴角终于缓缓勾起。那笑容起初带着点疲惫的感慨,继而舒展,最后化作一股沉甸甸的、只存在于真正兄弟之间才有的托付与信赖!他抬手,郑重地拍了拍惊轲的肩膀,没有言语,却又似道尽了万语千言。
他拿起面前的玉杯。
没有祝词,没有喧哗。
两只玉杯在灯影下轻轻一碰。清冽的酒液荡漾着烛火的光晕,也映着两张同样为那千里旧山河、为这如负重轭的新朝而凝重的面庞。
“走。”赵匡胤放下酒杯,站起身,脸上恢复了那种内敛的、属于赵玄郎的坚毅沉稳,“去那地方看看。”
两道人影悄然离去。雅间内重归寂静。烛火摇曳,青瓷杯中的残酒尚余薄凉。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
角落里那尊硕大的青瓷梅瓶后方,小禄和小寿无声无息地钻了出来。
小福也从地上爬起。
三张一模一样的、仿佛玉琢的小脸上,此刻都褪去了孩童的嬉闹和方才的紧张,只剩下一种远超年龄的通透与寂静。
小福走到窗边,踮起脚将那缝隙推回原位。
小禄和小寿则默默地走到矮几旁,将酒壶、杯碟轻轻归拢。
窗外,东京上元节前夕的灯火早已铺满了天际,喧嚣的声浪隔着楼板隐隐传来。但这间小小的雅室里,只有清冷的月光透窗而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夜风骤然涌起,自北而来。风卷动窗上垂落的竹帘,发出窸窣的呜咽。那风声穿过雕梁画栋,如同遥远的北疆传来的呼唤与呜咽。
更冷了。
宫墙根下,巡夜灯笼那飘摇不定的一点昏黄微光,在浓重如墨的夜色与骤然卷起的刺骨寒潮中挣扎,如同一粒随时会被吞噬的火点。
风雪,似乎真的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