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光心中像是压了一块巨石。然而,比这外在危机更让她感到恐惧的,是一种源自内心的变化。
她开始觉得,自己似乎不像是自己了。
面对郑女,她心底仿佛隔着一层薄纱,那份亲昵与依赖,似乎正在变得稀薄。
对于自身的处境,那曾经如影随形的恐惧与焦虑,也奇异地淡化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置身事外的冷静。
这种变化并非一蹴而就,缓慢却不容忽视地侵蚀着她的感知。
她变得愈发沉默,眼神时常放空,对周遭的事物也失去了往日的敏锐。
是“情丝缠”吗?
夷光几乎可以肯定。吴王身上的子蛊在影响吴王的同时,是否也通过某种她无法理解的联系,反向影响着她这个身怀母蛊的载体。
母蛊能控子蛊,但是长年累月这阴毒之物共存,宿主自身的心性会否也被其潜移默化地扭曲。
她害怕。她害怕自己最终会变成一个没有喜怒,没有爱憎的空壳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但她深知,这件事绝不能对任何人言说。
尤其是郑女,若她知道,定会忧心如焚,方寸大乱。在这深宫之中,她们经不起任何额外的风险。
从郑女处回来后,夷光只觉得心绪愈发烦乱,她挥退了所有侍候的宫人,连灯也只留了床边一盏。
殿内顿时陷入一片昏沉。
她独自坐在床沿,望着跳跃的烛火,眼神空洞。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象着自己彻底失去情感的模样,对姐姐的依恋消失,对故乡的怀念也变得苍白,那还是她吗?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颤抖着手打开那个藏着“情丝缠”母蛊的胭脂盒。
虫子安静地躺在胭脂膏体中,那只母蛊似乎感应到她的靠近,微微昂起了头,触须轻颤。
是因为自己身上也潜伏着一只母蛊,这对虫子对她似乎并无太多惧意。
夷光拿起一根银簪,下意识地想去拨弄那只母蛊。
然而,就在簪尖即将触碰到虫体的瞬间,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从她心口炸开。
这疼痛如此真实,如此剧烈,完全不同于她往日里为了搪塞吴王那故作娇弱的“心口疼”。
这痛楚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瞬间呼吸困难,眼前发黑。
她闷哼一声,手中的银簪“哐当”掉落在地。
她下意识地伸手紧紧按住剧痛的心口,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手臂胡乱挥舞间,竟一下子扫倒了床边长案上那盏唯一的烛台。
燃烧的蜡烛滚落在地,瞬间点燃了垂落的纱幔,火苗如同贪婪的毒蛇,迅速窜起,舔舐着一切可以燃烧的物品。
“着火了!快救火!”
殿外很快传来了侍女惊恐的尖叫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水盆碰撞声、人们惊慌的呼喊声瞬间打破了夜的宁静。
火光透过窗纸,将外面映得一片通红。
浓烟开始涌入内室,夷光被呛得连连咳嗽,心口的剧痛和浓烟的窒息感让她浑身无力,意识逐渐模糊。
她挣扎着想向门口爬去,却只觉得手脚发软,最终瘫软在床边,视野被火光和黑暗交替吞噬。
“夫人,夫人还在里面。”
外面传来侍女带着哭腔的嘶喊。
就在这混乱之际,一道玄色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不顾一切地冲破救火人群的阻拦,猛地撞开了略显沉重的殿门,毫不犹豫地冲入了火光与浓烟交织的内室。
是公子慎。
他原本因“公务”在身,并未走远,听闻漪兰殿走水,夷光尚在其中的消息,只觉得魂飞魄散,什么也顾不得了,立刻狂奔而来。
浓烟弥漫中,他一眼就看到了瘫倒在床榻边已然昏迷不醒的夷光。
她的脸色在火光的映照下苍白得吓人,双眼紧闭,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机。
“莲莲。”
公子慎肝胆俱裂,一个箭步冲上前,弯腰将她打横抱起。她的身体轻飘飘的,仿佛没有重量,这让他的心更是揪紧。
他用自己的衣袖捂住她的口鼻,避免她吸入更多烟尘,然后毫不迟疑地转身,凭借着矫健的身手险之又险地避开几处坠落的燃烧物,向着殿外冲去。
当他抱着夷光,踉跄着冲出火海,重新呼吸到外面清冷空气的瞬间,周围救火的人群爆发出了一阵庆幸的惊呼。
而几乎就在同时,闻讯赶来的吴王夫差和郑女也到了现场。
吴王看着眼前冲天的火光,脸色阴沉。
郑女则是一眼就看到了被公子慎紧紧抱在怀里昏迷不醒的夷光,她惊呼一声,瞬间泪如雨下,扑了过去。
“莲莲。”
公子慎见到吴王和郑女,强压下心中的后怕与翻涌的情绪,小心翼翼地将夷光转移到郑女怀中,然后立刻转身,向吴王单膝跪地,身上还带着烟熏火燎的痕迹,发髻也有些散乱,声音沙哑却清晰。
“臣弟鲁莽,擅闯夫人寝殿,请王兄降罪。”
吴王的目光在公子慎狼狈却难掩焦急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看了看被郑女搂在怀里人事不省的夷光,他摆了摆手,语气听不出喜怒。
“你也是救人心切,何罪之有?起来吧。看你这样子,也让医官瞧瞧。”
“谢王兄。”
公子慎这才起身,却依旧低着头,不敢多看夷光一眼,只是沉声道。
“臣弟皮糙肉厚,并无大碍,不敢劳烦医官。救火要紧,臣弟先去帮忙。”
他说完,便迅速转身,重新投入了救火的队伍。
吴王看着他的背影,又看向泪眼婆娑的郑女和昏迷的夷光,叹了口气,对郑女道。
“明姬,夷光这般模样,定是受了惊吓,加之她久病未愈,孤先让人抬她去你宫中安置,你们姐妹情深,你自然能照顾好她。”
郑女连忙点头,泣声道。
“谢大王,妾身定当好好照顾妹妹。”
于是,昏迷的夷光被小心翼翼地移到了郑女的宫中。
这一昏睡,便是整整一日一夜。直到第二日下午,她才悠悠转醒。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属于郑女宫室的帐顶,以及姐姐那双写满担忧的眸子。
“莲莲,你终于醒了。”郑女见她醒来,立刻握住她的手,声音还带着哽咽。
“你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可吓死姐姐了。”
夷光只觉得浑身乏力,心口那剧烈的疼痛已经消失,但一种深深的疲惫感萦绕不去。
她看着姐姐真切关怀的脸庞,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有些虚弱。
“姐姐,我没事了,许是,水土不服吧。”
她找了个最寻常的借口,眼神有些闪烁。
“我在苎萝村时,身体一向很好的。到了这里,或许是一直未能适应。看来,还需好好静养些时日。”
她顿了顿,看向郑女,带着一丝依赖。
“姐姐,我们好久没有一起睡了。”
郑女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和眼中那抹不易察觉的脆弱,心疼得无以复加。
“是。”
她伸手替夷光掖了掖被角。
“你躺着别动,姐姐去给你拿些清淡的吃食,再让她们把煎好的安神药端来。”
看着郑女匆匆离去的背影,夷光才暗暗松了口气,轻轻叹了一声。幸好,姐姐没有追问细节,没有怀疑那场火的起因,否则,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她吃了些东西,又喝了苦涩的汤药。
郑女一直陪在身边,细心照料,直到看她重新有了倦意,才柔声道。
“你好好休息,姐姐就在外间,有事就唤我。”
夷光点点头,看着郑女离开,并体贴地为她掩上了房门。
殿内重归安静。夷光从床上坐起身,打算活动一下僵硬的四肢,然后再继续休息。
然而,就在她双脚刚刚触及冰凉的地板,准备站起身时,一个熟悉的人影,悄无声息地,自身后的阴影处显现。
他甚至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就如同他一直就在那里,与黑暗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