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伊伯带边缘,距离太阳大约50个天文单位。
这里的星空和地球附近看起来完全不同——太阳只是一颗特别亮的星星,周围没有行星相伴,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偶尔掠过的冰岩碎块。“玄鸟”侦察舰像一条黑色的鱼,悄无声息地滑行在这片寂静的深海里。
舰桥内,张承志盯着主屏幕上的信号追踪图。
代表目标位置的光点就在前方三千公里处,几乎静止不动。但常规扫描什么都看不到,没有热源,没有电磁辐射,连最基本的金属反射信号都没有。如果不是“幽灵信号”里附带的灵能特征标记,他们就算从目标旁边飞过也发现不了。
“舰长,灵能遮蔽系统全功率运行中。”副驾驶是个年轻的龙夏技术军官,叫李维,声音有点紧,“周围空间背景灵能干扰指数在正常范围内,未检测到异常波动。”
“保持警惕。”张承志手指在控制台上轻敲,“启动高精度灵能透视扫描,聚焦目标区域。用最低功率,慢慢来。”
“是。”
一道肉眼不可见的灵能波纹从“玄鸟”舰首发射出去。这种扫描方式不靠电磁波,而是通过发送极细微的灵能脉冲,检测目标区域的空间曲率变化。原理类似于声纳,但精度高得多,也隐蔽得多。
屏幕上的图像开始一点点构建。
最先出现的是轮廓——一艘长度大约八十米的梭形物体,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冰层,像是已经在深空漂流了很久。它的外壳不是金属,而是一种深褐色的、类似植物纤维交织而成的材质,此刻已经被低温冻得皲裂。
“生物质飞船?”李维惊讶道,“他们用植物造飞船?”
“继续扫描内部。”张承志皱眉。
灵能透视穿透了外壳。图像显示,飞船内部结构复杂,像蜂巢一样分成无数个小隔间,但现在大部分隔间都是空的,或者塞满了冰晶。只有中央区域还有微弱的生命反应——三个,非常微弱。
“能量读数呢?”
“近乎枯竭。”李维调出数据,“主能源核心已经停摆,只有几个备用单元还在以最低功率维持生命维持系统。按照这个消耗速度,他们最多还能撑……七十二小时。”
张承志沉默了几秒。
“发信号。”他说,“用曦曜文明通用友好接触协议的第一序列,低功率定向发送。重复三遍。”
“如果对方有敌意——”
“那就跑。”张承志已经把手放在了紧急折跃启动杆上,“但如果他们真是幸存者,我们得让他们知道,来的是能交流的智慧生命,不是掠食者。”
信号发出去了。
等待的时间每一秒都拉得很长。
一分钟。
两分钟。
就在张承志准备下令撤离时,屏幕忽然跳出一行扭曲的字符——不是标准文字,更像是藤蔓缠绕成的图案。紧接着,一个断断续续的音频信号接入通讯频道。
声音很古怪,像是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混合着某种清脆的、类似水滴敲击石头的韵律。
“……识……别……友……好……”
翻译系统艰难地工作着。
张承志深吸一口气,打开麦克风:“这里是地球文明派遣的侦察舰‘玄鸟’。我们收到了你们的求救信号。你们是否需要援助?”
又是漫长的沉默。
然后,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流畅了一些:“地球……文明……感谢回应。我们是绿茵联盟……最后科考船‘森之息’号。生命维持系统即将崩溃……请求……紧急救援。但我们无法移动……能量枯竭……”
声音里透出的虚弱感,隔着通讯频道都能感觉到。
张承志和李维交换了一个眼神。
“舰长,”李维压低声音,“要靠近吗?这可能是个陷阱——”
“如果是陷阱,不会演得这么真。”张承志盯着屏幕上那艘破败的飞船,“而且他们如果真的只剩七十二小时,我们没时间犹豫了。”
他做出决定。
“‘玄鸟’保持安全距离。释放救援艇,你和我过去。带上医疗包、应急能量单元,还有武器——藏在救援艇夹层里,但愿用不上。”
救援艇从“玄鸟”腹部脱离,像一颗银色的水滴,缓缓飘向那艘植物质飞船。
靠近之后,破损的细节更加触目惊心。飞船外壳上有十几处巨大的撕裂伤,像是被什么巨爪硬生生撕开的。伤口边缘还残留着焦黑的痕迹——那是高能武器灼烧的印记。
“不是意外事故。”李维看着那些伤口,“是攻击。”
张承志没说话,但握着操纵杆的手紧了紧。
救援艇找到了一个还算完整的对接端口。飞船的自动对接系统早就失效了,李维手动操作机械臂,小心地切开已经冻结的气密门锁。
气压平衡的嘶嘶声响起。
门开了。
一股奇怪的味道飘出来——不是腐烂,而是某种混合了植物清香、土壤气息和淡淡甜腥的味道。舱内一片漆黑,只有零星几点微弱的绿色荧光在远处闪烁,像是夜光蘑菇。
张承志打开头盔上的探照灯。
光束划破黑暗,照出了一片……森林?
不对,是曾经是森林。舱内空间比从外面看起来大得多,显然应用了空间折叠技术。但现在,那些高大的、枝干虬结的树木大部分已经枯死,叶片碎了一地,踩上去嘎吱作响。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像苔藓一样的物质,也已经干枯发黑。
这里原本应该是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
而现在,它正在死去。
“这边。”李维指着生命信号最强的方向。
两人小心地穿过枯木林。张承志注意到,有些树木的树干上嵌着发光的晶体节点——那应该是飞船的控制系统,与植物神经网络融为一体。很精妙的设计,但现在大部分晶体已经碎裂。
然后他们看到了幸存者。
在舱室最中央的一片空地上,躺着三个“人”。
之所以打引号,是因为他们只是大体拥有人形。皮肤是淡绿色的,表面有细微的、类似树皮的纹理。手脚修长,关节处有柔韧的植物纤维连接。最奇特的是他们的头发——那不是头发,而是一丛丛细软的、发着微光的绿色藤蔓,此刻无力地垂在地面上。
三个人都处于半昏迷状态。其中两个紧紧抱在一起,像是试图用最后的体温互相取暖。第三个靠坐在一株枯树旁,头低垂着,但一只手还按在树干上——张承志看到,那株枯树的树根处,还奇迹般地保留了一小片绿叶。
听到脚步声,靠树的那个人缓缓抬起头。
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瞳孔像年轮一样一圈圈展开。此刻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神采,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
“……你们……来了……”他用那种风吹树叶般的声音说,用的是刚才通讯频道里的语言,“比我们想象的……快……”
“别说话,保存体力。”张承志蹲下身,打开医疗包,“李维,给他们注射基础营养液和生理稳定剂。先维持生命体征,然后转移。”
“是。”
注射器扎进绿色皮肤时,那个幸存者轻微颤抖了一下,但没有反抗。营养液注入后,他的眼睛里恢复了一点微弱的光。
“我叫……根须。”他艰难地说,“这是年轮……和藤心。”他指了指抱在一起的另外两人,“感谢你们……地球文明。”
“先离开这里再说。”张承志示意李维帮忙搀扶,“你们的飞船撑不住了。”
根须点点头,想站起来,但腿一软差点摔倒。张承志扶住他,发现这具身体的重量比看起来轻得多,像是空心的。
救援艇载着三个异星幸存者返回“玄鸟”。张承志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死去的森林,关上了舱门。
在起飞前,他从救援艇的储物格里拿出一枚小型的记录仪,录下了“森之息”号内部的影像。
这些伤痕,将来都是证据。
“玄鸟”的医疗舱是专门为此次任务改造过的——四壁覆盖着铅灰色的隔离层,空气过滤系统开到最大,所有设备都做了防灵能干扰处理。
三个幸存者被安置在卫生舱里。医疗AI正在扫描他们的生理结构,屏幕上跳出一串串复杂的数据。
“碳基-植物混合生命形态。”李维读着报告,“主要能量来源是光合作用和灵能吸收。目前他们的叶绿体活性已经降到临界值以下,灵能循环系统也有多处损伤……舰长,他们能适应地球环境吗?”
“不知道。”张承志看着维生舱里那三个安静的身影,“但月球基地有模拟各种生态环境的隔离区。先送过去再说。”
他接通了与月球基地的量子加密通讯。
林砚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找到了?”林砚问。
“找到了。三个幸存者,生命垂危。他们的飞船已经完全损毁,是遭受攻击导致的。”张承志把记录仪的数据传过去,“我拍了影像,你自己看。”
林砚快速浏览了影像,脸色凝重起来。
“那些伤口……是掠星者风格的武器造成的。”他指着画面上一处撕裂伤边缘的熔融痕迹,“但又不完全一样。更像是某种……简化版?或者低功率版本?”
“什么意思?”
“意思是,攻击他们的可能不是掠星者主力,而是某种附庸文明,或者侦察部队。”林砚关闭影像,“你们立刻返航。我会在月球基地准备好最高等级的隔离医疗区。还有,路上不要和他们深入交流,尤其是关于掠星者的信息。等我们完成全面评估再说。”
“明白。”
通讯结束。
张承志回到医疗舱。根须已经醒了,正透过卫生舱的观察窗看着外面。见到张承志,他抬起手,在玻璃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符号——一片叶子的形状。
“这代表……感谢。”根须的声音通过翻译器传出来,依然虚弱,但清晰了一些。
张承志点点头,在旁边的控制板上打字回复:“好好休息,我们再送你们去安全的地方。”
年轮和藤心还在昏迷中。张承志注意到,年轮——就是那个靠树坐着的幸存者——即使在昏迷中,眉头也是皱着的。他的手紧紧握成拳,指节发白。
而藤心……张承志多看了她两眼。她是三人中唯一的女性特征明显的个体,藤蔓般的“头发”比其他两人更茂密,但现在都枯萎了。她的手臂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已经结痂,但伤口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不正常的灰黑色。
“那个伤口,”张承志问根须,“是怎么造成的?”
根须沉默了几秒。
“逃亡的时候……被追击者的能量余波扫到。”他低声说,“藤心为了保护年轮……挡了一下。”
“追击者是什么样子?”
“机械的……冰冷的……没有生命的气息。”根须的声音里带着恐惧,“它们像蝗虫一样扑过来,撕碎一切。我们的母星……只撑了三天。”
张承志没再问下去。
他离开医疗舱,回到舰桥。李维正在设定返航的折跃路线。
“舰长,”李维忽然说,“你觉得他们……可信吗?”
“我不知道。”张承志实话实说,“但他们身上的伤是真的,飞船的损毁是真的,那种濒死的虚弱也是真的。至少目前看来,他们是受害者。”
“那万一受害者变成加害者呢?”李维转过头,“我是说,如果他们的文明被毁灭了,只剩下三个人……他们会不会为了复仇,或者为了生存,做出极端的事?”
张承志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星空。
“所以我们才要隔离、观察、评估。”他说,“但李维,你记住一件事——在深空里,完全无害的文明是不存在的。任何能走到星际阶段的种族,都必然经历过竞争、冲突、生死存亡。关键不是他们有没有威胁,而是威胁有多大,以及我们能不能控制。”
他顿了顿。
“而且,如果他们真的掌握着关于掠星者的情报……那冒点风险也值得。”
七小时后,“玄鸟”抵达月球基地。
飞船直接驶入专门准备好的地下隔离港。这里位于“广寒宫”基地最深处,周围是三层厚的铅灵合金墙壁,内部完全独立的气压和生态循环系统,连通讯信号都是通过有线光纤传输,防止任何形式的灵能泄露。
三个卫生舱被小心地转移到隔离区的医疗中心。十几名穿着全封闭防护服的医疗人员已经等在那里,设备齐全得堪比地球最顶尖的医院。
林砚也在,隔着观察窗看着里面的情况。
“生命体征稳定了。”首席医疗官报告,“他们的生理结构和我们有很大差异,但基础代谢模式可以类比。我们已经用灵能营养液替代了他们的光合作用需求,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意识状态呢?”
“两个还在昏迷,但最年长的那个——根须,已经恢复了部分清醒。他通过翻译器请求……想看看阳光。”
林砚想了想:“给他看模拟的。调出地球热带雨林的实景影像,投射在医疗舱内壁。注意观察他的反应。”
“是。”
影像打开了。茂密的丛林,透过树叶缝隙洒下的阳光,潺潺的溪流,鸟鸣声。
医疗舱里,根须睁大眼睛,琥珀色的瞳孔微微颤抖。他伸出手,似乎想触摸那些虚幻的树叶。然后,他哭了——不是流眼泪,而是从眼角渗出了淡绿色的、带着清香气息的液体。
“家乡……”他喃喃道,“很像……但不一样……”
“询问他,”林砚对翻译官说,“是否愿意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和我们进行一次正式交流。我们可以提供一位他们文明信仰中的‘长老’或‘智者’应有的尊重。”
信息传递过去。
根须沉默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
“但他有一个请求。”翻译官转述,“希望交流时,年轮和藤心也能在场——用投影的方式。他说,有些事需要三个人一起说,才是完整的真相。”
林砚眯起眼睛。
“答应他。”他说,“但要等另外两人恢复到能清醒沟通的程度。另外,把交流地点安排在隔离区内的会议室,所有设备提前做反灵能渗透处理。还有……”
他转身对安保主管低声说:“在会议室周围布设静默力场。如果他们在交流中尝试任何形式的灵能外泄或精神影响,立刻中断。”
“明白。”
一切安排妥当后,林砚又看了一眼医疗舱里的三个身影。
根须正专注地看着热带雨林的影像,表情像渴望回家的孩子。
年轮在昏迷中翻了个身,拳头依然紧握。
藤心的伤口在灵能治疗仪的作用下,灰黑色正在缓慢褪去。
“绿茵联盟……”林砚轻声重复这个名字。
听起来很美好。
但深空里,美好的东西往往死得最快。
他转身离开,准备去参加共同体紧急会议。这次接触的初步报告,会让那帮政客吵翻天的。
而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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