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番薯走后,主厅的灯还亮着。老夫子没动,站在展台前看了一会儿模型,又把追光灯的角度调了半寸。他转身时,发现休息区那边有动静。
他走过去,看见大番薯坐在角落那张旧沙发上,手里捏着彩排笔记,一页一页翻来翻去。人没说话,眉头却一直没松开。
老夫子在他旁边坐下,把保温杯放在茶几上。杯盖拧开,热气冒出来,他喝了一口,才说:“你刚才问的问题,我可以现在回答。”
大番薯抬头看他一眼,没接话,手里的本子停在半页上。
“你知道我第一次主持发布会是什么样吗?”老夫子说,“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我提前一个月背稿子,每天对着镜子练表情。结果一上台,灯光照下来,眼前白茫茫一片,脑子空了。”
大番薯耳朵竖了起来。
“我说了三句话就卡住,第四句直接说错了年份。台下有人笑,我更慌。最后实在扛不住,中途退场,在洗手间吐了一次。”
大番薯睁大眼,“真的?”
“真的。”老夫子点头,“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完了,这工作干不下去了。可后来我想通一件事——大家记得的不是我说错哪句话,而是我有没有想把事情做好的心。”
他顿了顿,“所以你明天就算忘词,也没关系。只要你站上去,愿意讲,别人就能看出来你是认真的。”
大番薯低头看着本子上的字,手指慢慢摩挲着纸角。
“你还记得咱们修服务器那次吗?”老夫子忽然问。
“哪次?”
“三年前台风天,整栋楼停电,数据快丢了。我们三个蹲在机房,拿手电筒照着主板,你一边擦汗一边重启系统,饭盒打翻在键盘上也不管。”
大番薯嘴角动了一下,“那天吃的是红烧肉。”
“对,油滴进键缝里,秦先生骂你半天。可你硬是把系统救回来了。从头到尾,没人让你这么做,是你自己觉得这事不能断。”
老夫子看着他,“你现在也是一样。没人逼你接这个位置,是你一直在做事,一件接着一件,没落下过。”
大番薯声音低下来,“可这次不一样。以前是干活,现在是要代表所有人说话。我怕我说不好,让大家失望。”
“那你有没有想过,”老夫子说,“为什么是我们三个走到今天?”
大番薯摇头。
“因为我们从不指望一个人完美。”老夫子说,“我脾气硬,容易急;你笨点,动作慢;秦先生连左右都分不清。可我们加在一起,能把事做成。这就是团队。”
他拍了下大番薯的肩膀,“你不是一个人站上去。我在下面,秦先生在边上,陈小姐在观众席。我们都看着你,不是挑错,是陪你一起讲完这段话。”
大番薯抬起头,眼神有点湿。
“我爸临走前跟我说过一句话。”他小声说,“他说‘别让这摊事散了’。我一直记着。可现在轮到我来撑,我就总想,我要是没撑住怎么办?”
“你想撑,就已经撑住了。”老夫子说,“真正撑不住的人,是不想撑的。只有在乎的人才会怕,才会紧张。你这样,说明你对得起这份责任。”
两人安静下来。
外面走廊的灯灭了两盏,只剩下这一片还亮着。时间已经很晚,楼里几乎没人走动。
“你还记得公司最早那间办公室吗?”老夫子忽然又开口。
“记得。不到二十平,墙皮掉一半,夏天热得像蒸笼。”
“我们在墙上贴了一张纸,写着‘十年目标’。第一条是‘活下去’,第二条是‘招满十个人’。当时觉得这目标太高了,不敢大声念。”
大番薯笑了,“结果第三年就超额了。”
“是啊。”老夫子也笑,“那时候谁敢想我们能走到今天?可就是这么一步步来的。没有一步是飞过去的,全是踩出来的。”
他看着大番薯,“你现在也在踩下一步。别怕走得慢,别怕说得磕巴。只要你在走,我们就还在往前。”
大番薯合上本子,轻轻放在腿上。他坐直了些,呼吸比刚才稳了。
“其实今天彩排的时候,”他说,“我站在台上,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
“我梦见我爹了。就在昨天晚上。他穿着那件旧夹克,站在我小时候家楼下,冲我摆手。我没听清他说什么,但他脸上是笑着的。”
老夫子没说话,只是听着。
“我觉得他是来给我打气的。”大番薯说,“所以我得上去,得把话说完。不只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他们。”
“那就去说。”老夫子说,“用你的声音,讲你的事。不用模仿谁,也不用变成另一个人。你就站着,像平时一样,说你想说的就行。”
大番薯点点头。
他站起来,活动了下手腕,像是准备上场。
“我明天第一个环节是致辞,七分钟。”他说,“然后交接模型,你接过之后要发言。”
“我知道。”老夫子说,“你交给我,我就接住。”
“我要是中间停了怎么办?”
“你就停。”老夫子说,“喘口气,再继续。没人规定讲话不能停。”
“我要是忘了下一句?”
“那就讲别的。”老夫子说,“反正都是真心话,哪句先来都行。”
大番薯咧嘴一笑,“你这么说,我倒真不那么怕了。”
“本来也不该怕。”老夫子喝了口茶,“你做的模型我都看了,连第一代打印机的位置都标对了。这种人都能搞错接班顺序?笑话。”
大番薯笑出声,“那要是台下有人提问呢?”
“答不上来就说不知道。”老夫子说,“然后再补充一句‘但我回去一定查清楚’。这种回答最让人信得过。”
“我要是紧张得手抖?”
“抖就抖。”老夫子说,“让他们看看,一个会抖的人也能把事扛起来。”
大番薯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看向主厅的方向,门关着,里面黑着,但那盏为模型留的追光灯,还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我其实就想说几句简单的。”他说,“我想说,我记得那些人,记得那些事。我想把这个公司,继续做下去。”
“那就这么说。”老夫子说,“说完你就赢了。”
大番薯转过身,看着老夫子,“你一直都知道我要问这些,是不是?”
老夫子没回答,只是把保温杯递过去,“喝一口?”
大番薯接过杯子,揭开盖,喝了一大口。水有点烫,他呼了口气。
他把杯子还回去,坐了下来。
“我还能再问一个问题吗?”他说。
老夫子拧上杯盖,点头,“问吧。”
大番薯看着他,声音很轻,“如果……我真没做好呢?”
老夫子放下杯子,看着他。
过了几秒,他说:“那就我们一起收拾。”
大番薯愣住。
“你以为接班是交棒?”老夫子说,“不是。是大家一起继续走。你走不动,我扶你一把;我走不动,你也得拉我。这才是传承。”
他拍拍大番薯的肩,“你不是一个人扛,是我们一起扛。所以别怕失败,失败了也有人垫着。”
大番薯低下头,又抬起来。他的眼睛亮了,不像刚才那样沉。
“我明天会好好讲。”他说。
“我知道。”老夫子说。
“我也不会躲。”
“你本来就不躲。”
“我会把话说完。”
“你一定会。”
大番薯站起来,拿起自己的本子,抱在怀里。他朝门口走了几步,又停下。
“老夫子。”
“嗯?”
“谢谢你今天没回家。”
老夫子坐在那儿,没动,“我也谢谢你没走。”
大番薯笑了下,转身往门口走。
他的脚步比来的时候稳多了。
老夫子没起身,只是看着他走出去,门轻轻合上。
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拿起保温杯,又喝了一口。
外面彻底安静了。
他低头看了看表,指针刚过十一点。
他把杯子放在茶几上,站起身,朝主厅走去。
推开门,他径直走向展台。
他蹲下身,检查模型底座是否牢固。确认没问题后,他伸手轻轻拂过模型顶端那面小旗。
旗子晃了一下,停住。
老夫子站直,看了眼四周。
黑暗中,只有追光灯照着那一方小小建筑群。
他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手碰到门把手时,听见身后传来轻微响动。
他回头。
模型顶端的旗子,正在缓缓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