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灯火煌煌,空气却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张启山居高临下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寒冰的刀子,刮在苏瑾低垂的头顶。
韩管事在一旁噤若寒蝉,额头上的冷汗汇成细流,顺着鬓角滑下。
苏瑾保持着福身的姿势,身形稳如青竹,连衣角的颤动都没有。
她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脚前三寸的地面上,那青砖的纹路在灯下显得格外清晰。心中并无半分惧意,只有飞速运转的思量。
张启山深夜亲自前来,开口便是红府的“林蛙油”,这绝非寻常问询。是怀疑那油的来历?还是……通过红府之事,察觉到了她身上有别于常人的地方?
她轻轻吸了口气,再抬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澄澈的、带着恰到好处惶恐的平静。她缓缓直起身,却没有完全抬头,目光落在张启山胸前的盘扣上,声音清晰却柔软:“回佛爷的话,前几日红府夫人病重,急需雪蛤油入药,一时难寻。民女记得货栈库中恰有一罐祖父留下的陈年林蛙油,密封尚好,便斗胆献出,想着或可救急。此事已禀明韩管事,也是得了二爷首肯,方才使用的。”
她将“救急”、“禀明”、“首肯”几个词咬得清晰,既说明了缘由,也点出了程序的正当性,更巧妙地将自己置于“听命行事”的位置,把韩管事和二月红都拉下了水,无形中分散了张启山的注意力。
韩管事忙不迭点头:“是是是,佛爷,此事确实如此。小苏也是好心,那油我也看过,确是老物……”
张启山抬手,止住了韩管事的话头。他的目光依旧锁在苏瑾脸上,带着审视,嘴角却微微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哦?祖父留下的?不知令祖是?”
“家祖原是江南医户,略通药理,后迁居北方,已去世多年。这罐林蛙油,是家父早年行商时,机缘巧合所得,一直小心存放。”苏瑾对答如流,神色哀戚中带着怀念,将一个身世飘零、谨守祖遗的孤女形象演绎得天衣无缝。系统的背景生成和她的表演相得益彰。
“江南医户……”张启山咀嚼着这几个字,眼神深邃,“难怪苏姑娘年纪轻轻,对药材见识不凡,胆识也过人。”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沉了下去,“只是,那林蛙油……效果似乎好得有些出奇了。红夫人用了之后,不仅咳血立止,连缠绵数月的虚热都消退大半。寻常陈年林蛙油,怕是没有这等神效吧?”
来了!果然是对药效起疑!
苏瑾心头雪亮,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和一丝被质疑的委屈:“佛爷明鉴,民女只知道那是家中旧物,密封完好,料想药性未失。至于具体效力……民女年幼学浅,实在不知。或许是红夫人吉人天相,又恰逢对症,方有奇效?又或是二爷府上请的名医,开的方子精妙,多方合力所致?”她再次把功劳推给了“运气”、“对症”和“名医”,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眼神无辜又诚恳。
张启山盯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破绽。但眼前的女孩眼神清澈见底,只有被上位者质问时该有的紧张和些许不解,丝毫不见心虚或闪烁。她站得笔直,姿态恭顺却不卑微,仿佛一株生长在石缝中的兰草,柔韧而自有风骨。
这种沉静,这种应对,绝不是一个普通孤女该有的。
厅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响。副官的手,似有若无地按在了腰侧。
韩管事腿肚子都在打颤,几乎要晕过去。
苏瑾却仿佛浑然未觉那无形中的压迫,她甚至微微抬眼,迎上了张启山审视的目光,声音依旧平稳:“佛爷深夜亲临,想必不只是为了询问一罐陈油。若民女有何不当之处,或那油确有不妥,请佛爷明示,民女与韩管事定当遵从。”
她以退为进,反而将问题抛回给了张启山。态度恭敬,言辞得体,让人挑不出错,却又隐隐带着一种“我问心无愧”的坦然。
张启山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讶异。这丫头,果然不简单。他今夜前来,一是确实对那效果过于显着的“林蛙油”存疑,怀疑货栈或这小丫头背后另有隐秘;二来,也是想亲自探探这突然出现在张家外围据点、又似乎与红府扯上关系的女孩的底细。
现在看来,疑点仍在,但这丫头的表现,却让他一时摸不透深浅。太沉稳了,沉稳得不合年龄,也不合身份。
他忽然笑了笑,那股迫人的威压稍稍收敛,仿佛刚才的质问只是随口一提:“苏姑娘不必紧张。红夫人病情好转,是好事。二爷与我交情匪浅,他夫人安康,我也欣慰。此番前来,也是代二爷再谢过姑娘援手之义。”他话虽如此,眼神却依旧锐利,“另外,听闻姑娘精通药材养护,我府上近日也得了几件不错的药材,想请姑娘闲暇时,过去帮忙看看,指点一下养护之法,不知可否?”
从质问到邀请,转换得自然无比,却更显深意。这分明是要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进一步观察。
苏瑾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受宠若惊又有些为难的神色:“佛爷厚爱,民女惶恐。只是民女才疏学浅,在货栈尚是学徒,如何敢当‘指点’二字?且货栈事务繁杂,韩管事这里也需人手……”
韩管事连忙道:“不碍事不碍事!佛爷有事吩咐,是小店的荣幸!小苏,你便去一趟,好好替佛爷分忧!”他巴不得赶紧送走这尊大佛,哪里还敢推辞。
苏瑾见状,知道推脱不过,便顺势福身:“既如此,民女恭敬不如从命。只是需得韩管事准了假,且民女见识粗浅,若有不当之处,还请佛爷海涵。”
“好说。”张启山颔首,目光在她手腕处似有若无地停顿了一瞬——那里被衣袖遮掩,但方才她行礼动作间,仿佛有极轻微的金属反光一闪而过。“三日后,我让副官来接你。”说完,他不再多留,对韩管事略一点头,便带着副官转身离去,来得突然,走得干脆。
直到马蹄声消失在夜色中,韩管事才像虚脱一般,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气:“我的老天爷……佛爷这气势……小苏啊,你、你刚才可真稳得住!”
苏瑾扶了他一把,递上一杯温水,微笑道:“管事过奖了。佛爷问话,自然要据实回答。只是给佛爷府上帮忙的事……”
“去!一定得去!好好干!”韩管事立刻道,“这是咱们货栈的机会!你机灵点,多看多学少说话,千万别出岔子!”
“是,苏瑾明白。”她乖巧应下,眼底却一片沉静清明。
回到小屋,关上门。张起灵已从阴影中走出,正站在桌边,目光落在她脸上。
“他怀疑你了。”他陈述事实,语气平淡,眼神却微凝。
“嗯。”苏瑾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慢喝着,“药效太好,惹眼了。不过,他暂时抓不到把柄。”她放下杯子,看向张起灵,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眼神却亮得惊人,“他想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正好。”
“正好?”张起灵眉梢微挑。
“张启山是九门之首,消息最灵通,势力也最大。”苏瑾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靠近他,才能更快知道这座城里正在发生什么,才能知道……哪些危险在靠近,哪些机会可以利用。”她回过头,看着张起灵,目光灼灼,“比如,瓶山。比如,张家内部的动静。比如……任何可能影响到你的事情。”
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和……隐隐的锋芒。那不再是漠北风沙中只会递饼子药膏的温软女孩,也不是货栈里安静做事的卑微学徒。此刻的她,像一把收入鞘中的利剑,敛去了所有寒光,却让人无法忽视其内蕴的锐利。
张起灵看着她,心中那股陌生的悸动再次浮现,比之前更加清晰。他忽然发现,他好像从未真正了解过她。她的温婉是表象,沉静是盔甲,而内里,藏着连他都看不透的坚韧、智慧,以及……一种近乎执拗的守护欲。
这种认知,让他沉寂的心湖,第一次,因为一个人,荡开了明显的、难以平息的涟漪。
“危险。”他吐出两个字,是提醒,却也听不出反对。
“我知道。”苏瑾走回他面前,仰头看他。油灯的光在她眼中跳跃,像是燃着两簇小小的火焰。“但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张启山已经注意到了我,退缩只会让他疑心更重。不如迎上去,在他划定的范围里,做我想做的事。”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下来,却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外露的关切:“而且,你在长沙。我不想总是被动地等着,担心你某一天受伤了,遇到麻烦了,我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忙都帮不上。”
这话说得直接,几乎剥开了他们之间那层朦胧的纱。
张起灵呼吸微滞,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写满坚定与关切的眼眸,喉结滚动了一下,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从未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对他说这样的话。
半晌,他才低低应了一声:“……随你。”
算是默许,也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纵容。
苏瑾笑了,那笑容如冰雪初融,带着点亮了整个昏暗小屋的暖意。她忽然伸出手,不是拉他,而是轻轻握了握他垂在身侧的手,一触即分,指尖的温度却残留在他皮肤上。
“放心,”她说,眼神狡黠又明亮,“我很强的。至少,比他们想象中,要强得多。”
张起灵看着自己被“偷袭”的手,又看向她带着小小得意和强大自信的脸庞,心中那圈涟漪,骤然扩大。
夜还深,窗外万籁俱寂。
屋内,两人相对无言,却有一种全新的、更加紧密而澎湃的暗流,在沉默中悄然涌动。
白日的温顺谦恭是她的面具,深夜的冷静锋芒是她的本色。
而张启山的试探,非但没有吓退她,反而让她决定,更主动地踏入这长沙城的棋局。
游戏,才刚刚开始。而她,已经准备好了自己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