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清晨,张启山的副官准时出现在永昌货栈门口,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公事公办的模样。
韩管事殷勤地将苏瑾送出来,口中不住叮嘱“仔细”、“恭敬”。
苏瑾换了身半新不旧的靛蓝布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拎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几样常用的药材鉴别工具和笔记,看起来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勤勉学徒。
她对着韩管事乖巧应下,又对副官福了福身,这才上了门口那辆不起眼的黑色汽车。
车子驶过清晨的长沙街道,穿过渐渐热闹起来的市集,最终再次停在那座气派森严的张府门前。这一次,苏瑾被直接引到了府邸深处,一处独立僻静的小院。这里似乎是张启山存放珍贵物品和私下会客的地方,院中花木修剪得一丝不苟,寂静得只能听到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副官将她带到一间光线明亮、陈设雅致的书房外,低声道:“佛爷稍后便到。苏姑娘请在此稍候,书房内的药材和相关记录,佛爷吩咐姑娘可先自行查看。”说完,他便如同雕像般守在了院门口。
苏瑾推门而入。书房很大,两面墙是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架,上面整齐码放着书籍和卷宗。临窗一张宽大的书桌上,摆放着几个打开的红木匣子,里面正是张启山口中那“几件不错的药材”。
她缓步上前,目光扫过。一支品相极佳的野山参,须发张扬,芦碗密集;一块通体金黄的狗头金(天然金块),足有拳头大小;一株风干保存完好的硕大灵芝,芝盖如云,色泽紫黑发亮;还有几块颜色各异、纹理奇特的矿石和化石。
东西确实都是难得的好东西,价值不菲。但……苏瑾微微挑眉。张启山特意叫她这个“精通药材养护”的小学徒来,就为了看这些?山参灵芝需要特殊养护不假,但狗头金和矿石化石……这明显超出了一个药材学徒的知识范畴。
试探,还在继续。而且,更加刻意了。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先从最“正常”的山参和灵芝看起。她戴上自备的薄棉手套,拿起那支山参,凑近细看芦碗纹路,又轻轻嗅闻其特有的香气,手指不经意间拂过参体。
【目标:野生人参,年份约一百八十年,生长环境优渥,品相完美,根部有极轻微人工修整痕迹,旨在提升卖相,对药性无碍。】系统迅速反馈。
她又检查了灵芝和其他几样药材,系统都给出了详尽的分析。这些药材本身并无问题,甚至堪称极品。
接着,她的目光落在那块狗头金和几块矿石上。她随手拿起一块黑沉沉的、带有金属光泽的矿石,入手沉重冰凉。
【目标:磁铁矿原石,伴生少量未知放射性元素,能量波动异常,与‘青铜残片’存在微弱共鸣。】系统的声音带着一丝警觉。
苏瑾眸光一凝。放射性?与青铜残片共鸣?张启山府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是巧合,还是……他也在暗中搜集与“终极”相关的物品?
她放下磁铁矿,又拿起那块狗头金。金灿灿的表面在光线下流淌着诱人的光泽。
【目标:天然金块,纯度约92%,形成年代久远。内部检测到微米级空洞,存在生物残留物痕迹……初步判定为远古微生物化石。】系统顿了顿,【该微生物结构……与张家古籍中记载的某种‘共生菌’形态描述有5%相似度。】
张家古籍记载的共生菌?苏瑾心头剧震。张启山手里,不仅有异常矿石,还有可能与张家核心秘密相关的古生物残留?他到底知道多少?又在暗中进行着什么研究?
她不动声色地将狗头金放回原处,指尖却在金块底部一个极其隐蔽的凹陷处,轻轻按了一下。那里有一个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类似徽记的微小刻痕。
【刻痕扫描:抽象化麒麟踏火纹,与管理员持有的‘麒麟铜牌’纹饰风格有37%相似度,但更为简化和扭曲。】系统再次给出关键信息。
麒麟纹!又是麒麟!张启山这一支,果然与东北本家、与那些古老的秘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将这些东西放在这里让她“查看”,究竟是试探她能否认出异常,还是……想借她这个“外人”的眼睛,验证些什么?
苏瑾心念电转,面上却依旧平静。她走回书桌旁,拿起随身带来的炭笔和小本子,开始认真记录她对山参、灵芝等药材的观察结果和养护建议,字迹工整,条理清晰,完全符合一个细心学徒该有的表现。对于那些矿石和狗头金,她只字未提,仿佛它们只是无关紧要的摆设。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书房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张启山推门而入,身后依旧跟着那位副官。
“苏姑娘看得如何?”张启山走到书桌后坐下,目光扫过她面前摊开的笔记本。
苏瑾放下笔,起身行礼,然后指着那支山参和灵芝,用清晰而谦逊的语气,将系统分析出的、关于年份、品相、保存状况以及后续养护需要注意的湿度、避光等要点娓娓道来,甚至还提到了那点微不足道的“人工修整痕迹”,并解释这并不影响药用价值,只是行家常有的“美化”手段。
她说的专业而务实,没有丝毫夸大或疏漏,完全展现了一个优秀药材学徒应有的素养。
张启山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眼神深邃。等她说完,他才缓缓开口:“看来韩掌柜所言非虚,苏姑娘确实精于此道。那……这几样呢?”他的目光,转向了那几块矿石和狗头金。
来了。
苏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适时地露出些许茫然和不好意思:“佛爷恕罪。民女所学,仅限于草木药材的辨识与养护。这些金石之物……实在超出了民女所知。只觉得这块金子成色极好,这几块石头……瞧着稀奇,却不知是何物,更不懂如何养护了。”她语气真诚,带着对未知领域的坦然无知。
张启山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出一丝伪装的痕迹。但苏瑾的眼神清澈见底,只有坦诚和一丝因“不懂”而产生的窘迫。
书房里安静了片刻。
“无妨。”张启山忽然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苏姑娘于药材一道已颇为精通,已属难得。这些金石,不过是些玩物,摆着看看罢了。”他话锋一转,“今日请姑娘来,其实还有一事。”
“佛爷请吩咐。”
“我听闻,姑娘不仅懂药,似乎对些陈年旧伤、或是疑难杂症的调理,也有些独到见解?”张启山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锐利,“我有一位……故交之后,早年落下病根,体虚畏寒,咳喘不止,看过不少大夫,用药总是反复。不知姑娘,可否帮忙看看?”
故交之后?体虚畏寒,咳喘不止?这描述……
苏瑾心中一动,隐隐有了猜测。她面上露出谨慎之色:“佛爷,民女所学粗浅,不敢妄断。况且,医家讲究望闻问切,未见病人,民女实在不敢……”
“人,你很快就能见到。”张启山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我只是先问问,依姑娘看来,此类陈年痼疾,调理的关键在何处?需用何类药物?”
这更像是一场即兴的医术考校,而且直指核心病理。
苏瑾沉吟片刻,脑中飞速调取着相关医案和系统数据库。她缓缓道:“若真是多年沉疴,体虚为本,外邪易侵。调理首重固本培元,扶正祛邪。用药当选甘温平和之品,缓缓图之,切忌猛药攻伐。肺主气,司呼吸,久咳伤肺络,需得润肺化痰,兼以益气固表。具体用药,需视病人体质寒热虚实、舌脉征象而定。比如,若偏于肺肾两虚,可酌用蛤蚧、冬虫夏草、核桃仁等;若痰湿偏重,则需配合茯苓、半夏、陈皮等化痰燥湿……”
她侃侃而谈,引经据典却不显迂腐,结合病理,条分缕析,既展现了扎实的理论基础,又强调了辨证施治的重要性,完全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能有的见识。
张启山听着,眼中的审视渐渐被一丝惊讶和深思取代。这丫头,懂的远比表现出来的要多得多!而且,她方才提到的几味药,尤其是“固本培元”、“润肺化痰”的思路,与他所知的那位“故交之后”的病情,竟隐隐契合。
难道……她真的有可能?
“好。”张启山点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今日有劳苏姑娘。副官会送姑娘回去。三日后,还请姑娘再来一趟。”
“是。”苏瑾应下,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行礼告退。
副官依旧沉默地引着她向外走。穿过重重庭院,快到二门时,旁边一个月亮门内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随即是丫鬟惊慌的低呼:“小姐!小姐您慢点!药!快拿药来!”
苏瑾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眼角余光瞥向月亮门内。只见一个披着厚厚斗篷、身形单薄瘦弱的年轻女子,被丫鬟搀扶着,正用手帕捂着嘴剧烈咳嗽,肩膀不住颤抖,露出的手腕纤细苍白得近乎透明。
那女子似乎察觉到门外的目光,抬起咳得泛红流泪的眼睛,朝苏瑾这边望来。
那是一张极其清秀温婉的脸,却因久病而缺乏血色,眉宇间笼罩着化不开的病气和哀愁。
只一眼,苏瑾便已确认——是她。二月红的妻子,丫头。
原来张启山口中的“故交之后”,竟真的是她!他绕了这么大圈子,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丫头的病!他是真的关心这位弟妹,还是……另有所图?
丫头也看到了苏瑾,眼中闪过一丝好奇,但随即又被新一轮的咳嗽淹没。丫鬟连忙扶着她,匆匆转入内院去了。
苏瑾收回目光,面不改色地继续跟着副官向外走,心中却已翻起波澜。
张启山果然老谋深算。先用药材和金石试探她的深浅,再抛出丫头这个真正的“考题”。他是在怀疑她那罐“林蛙油”的效果,想进一步验证她的医术?还是……想借她的手,来医治丫头,却又不想让二月红知道是他牵的线?
亦或者,两者皆有。
坐上来时的汽车,看着窗外缓缓后退的张府高墙,苏瑾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极淡的、冷冽的弧度。
张启山想把她当棋子,放在棋盘上,替他看病,替他试探,甚至可能替他做些他不便亲自出手的事情。
可惜,他大概没想过,这枚看似温顺的“棋子”,或许从一开始,就想做那个下棋的人。
丫头……她轻轻摩挲着手腕上冰凉的铜铃。
这个忙,她或许真的会帮。但怎么帮,何时帮,帮到什么程度,就得由她来决定了。
毕竟,她很强。强到足以在这潭深水中,搅动属于自己的波澜。
车子驶入熙攘的街道,将那座森严府邸抛在身后。苏瑾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开始在心中,细细勾勒下一步的棋路。
长沙城的这局棋,越来越有意思了。而她,也已不再是那个只能站在棋盘外担忧的旁观者。